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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香山脚下有一个村庄,叫南辛庄。 南辛庄没什么名气,外地人没听说过,北京其它区域的许多当地人也没听说过。不过,读过老舍先生的《骆驼祥子》,如果对地名有兴趣,或许对它有印象。祥子被抓了丁,逃出后,捡了几匹骆驼,在门头沟的三里店卖掉骆驼,顺着西山脚下,经过好几个小村庄,一路摸回西直门,其中就经过了这个南辛庄。也就是说,南辛庄是一个有点儿历史的小村落。 彼时的南辛庄想必只有几户、十几户人家,距离西直门约莫三四十里地,中间一片旷野,算是京城远郊了。今天,北京城飞速膨胀,加之交通便捷,因此,尽管位于五环边上,南辛庄好像也被北京城圈进去,成为京城的一部分了,算是都市村庄吧。 数不清的在城里打工、做小生意的外来人口在南辛庄租住。人多了,小饭馆就多,一个挨一个。其中一家烧烤店比较有名,店主姓张,河北安国人,带着老婆和十六七岁的儿子精心经营。也许是沾了安国药材的光,大张的各种烤串口味很诱人,更因为大张和气又大方,所以,他家的生意挺不错。 大刘是大张烧烤店的常客,每周至少有一个周末到店里吃饭。不过,大刘可不是在南辛庄租住的外来人员,他是城里一家机关的公务员,还是一名户外活动爱好者,雅称西山客。周六或周日,或者周六加周日,户外了一天,傍晚下山,大刘喜欢在大张烧烤店吃点烤串,喝点小酒。然后,心满意足地微醉回城。 大张这个小烧烤店的主要顾客是外来务工人员,和街头露天摆着的烧烤摊没多大区别,只是多了间店面;烤串五花八门,也不过都是百姓档次,不像城里的大烧烤店,韩式欧式,山珍海味,水陆杂陈。但大张烧烤店有一样东西,大刘很喜欢——羊外腰,也叫羊白,也就是羊的睾丸,俗称羊蛋。据说,吃这玩意儿可以滋阴壮阳,有利于提高夫妻生活质量和品味。 大刘倒不这么认为,他说:“我主要是喜欢羊外腰的口感,脆脆的,咸淡适中。我才不相信什么吃啥补啥,那都是中医的想当然,没科学道理。再说了,我经常户外,工作也没啥压力,不用滋阴也不用壮阳,照样身体倍棒,应付自如。” 大张听了,会呵呵笑上一阵子。 尽管这样说,大刘还是每次一下子就能吃上三五串羊外腰。大张的羊外腰不像城里的,一个切成好几串,他是囫囵个烤,一串就是一整个羊外腰,个头也比较大。大张说,他的羊外腰都是从内蒙进的,是那种草原上散养的大猛羊身上的,比圈养小绵羊身上的,效果强上好几倍。 大快朵颐地一次吃下好几串羊外腰,让店里的其他食客羡慕加嫉妒,也因此把大刘和那些外来务工食客区别开来。要知道,一串羊外腰十五块,一般食客偶尔品尝一串,就算是开洋荤了。人家大刘一下子就是三五串。 更能显示出大刘与众不同身份的,是他喝的酒。大张店里的酒,只是十块十几的普通酒,二锅头、闷倒驴什么的。大刘不喝这些口感差又伤身的劣质酒,他要么从附近的超市里卖瓶百八十块的酒,要么自带。大刘自带的酒档次更高,好几次,他带来的是茅台五粮液。喝着千把块一瓶的茅台,吃着十五块钱一串的羊外腰,谁都能看出,大刘这位食客不是一般人儿,人家是到烧烤店里寻找另外一种感觉。 大刘不以为然,他说:“我只是喜欢这种氛围。爬了一天山,在山脚下就着烧烤喝点酒,多浪漫,多野性!这样的人生比较踏实积极,比在大酒店吃吃喝喝健康又爽朗。” 不要以为大刘是个喜欢耍牛的机关工作人员。不是的。大刘说话很和气,和店主大张招呼客人差不多。所以,两人喜欢聊天。大张手上一边忙活着,一边和又吃又喝的大刘闲聊着。俩人不时地呵呵轻笑,或者哈哈大笑。 大张的儿子,权且叫小张吧,高中毕业,没考上大学,从老家到北京来,和妈妈一起,帮着爸爸在店里打杂。小家伙儿还算勤快,端盘子端碗、洗菜倒水;串烤好了,就麻利地端到顾客桌上;顾客走了,立马儿过去收拾。 但小家伙儿不喜欢说话,也许是性格使然,也许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少年人的腼腆。妈妈几次说他:“儿子,客人来了,你也招呼招呼;客人走了,你也说声下次再来、慢走什么的。咱这是做生意,是给你挣钱娶媳妇盖新房啊!”可小家伙儿就是不说话。 最近,大张两口子吃惊地发现,儿子开始喜欢招呼客人,开始喜欢说话了。不过,他只喜欢招呼大刘一个人,只喜欢和大刘一个人说话。每次,看见大刘进来,儿子就开始兴奋,刚才还像个小晕鸡儿,这会儿,小晕鸡儿的脸蛋儿挂上了一丝难得的笑,就是那种少年人见了亲戚常有的嘻嘻哈哈的笑。 大刘吃着喝着,小家伙磨磨蹭蹭但目标明确地凑过去,看上去嬉皮笑脸其实很专心地问大刘:“叔叔,您又去爬山了?” 大刘会笑眯眯地回答:“是啊,一大早就起来了,在山上转了整整一天,从植物园那儿的憋死猫上去,顺着山顶的防火道,走到了新望京楼;从新望京楼下来,到了鬼笑石;从鬼笑石下来,这不,就到咱这儿了。” 小家伙儿的少年天性流露出来了:“哇塞!走了好远吧?有十公里吧?看您风尘仆仆的,一看就是走了好远的路。” “何止十公里,得有二十多公里。” “哇塞!那么远,我可受不了!” “小家伙儿,别说你受不了,一般人人都受不了;最主要的,一般人儿没那个兴趣。” “是没那个雅兴,也是没时间吧。” “嗯,都有。”大刘沉思着点点头。 下次,大刘又来了;小家伙磨蹭一会儿,又凑过去:“叔叔,您上了一星期的班,不累啊?星期天咋还自己给自己找累受?我家隔壁在城里上班的,还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,到了星期天,能睡到上午十二点,连饭都不吃。” “哈哈哈哈!小伙子,你还年轻,还不懂什么叫生活,还不懂什么叫情趣。在山上走,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累受,那是享受!” “自己给自己找累受也是享受啊?” “嗯,那是一种不一般的享受。小伙子,你还年轻,慢慢就懂了。” 大刘一边喝酒,一边深沉地说。小家伙儿则带着一种少年的嬉笑,不说话,只是嘴里不停地吸溜。 次数多了,慢慢熟识了,小家伙儿开始和大刘开玩笑:“叔叔,您干的啥工作呀?咋光看见您爬山,好像啥都不用干,就有那么多钱天天吃羊外腰、喝茅台酒。” 大张和大张老婆急忙数落儿子:“别烦你叔叔,小孩子知道啥呀?快点去送烧烤吧!” 小家伙儿拿眼睛斜斜爸妈,嬉皮笑脸地“哼哼”几声,不情愿地走开了。 大刘“哈哈”笑笑,挽起衣袖,摆开盘盏,又吃又喝;一边吃着喝着,一边和大张瞎聊,天南海北,国内国际;政治形势,花边八卦。 大张天生的好脾气,说话很中听;大张老婆不会说奉承话,嗓音喳喳地,但一说话就带笑,让人看着听着都舒坦。两口子对随便哪位顾客都是恭恭敬敬,就是山脚下干活的农民工来了,也从来不会看人下菜。对于大刘这位算是比较有身份的顾客、老顾客,两口子当然更不敢怠慢。差不多一起点菜的,总是大刘的先烤好端上来;店里的餐桌很少抹,大刘来了,大张老婆一定会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;店里只有一个茶壶,不忙的时候,来了客人,大张老婆亲自或让儿子给客人倒水;忙起来,就顾不上了。大刘来了,无论多忙,大张老婆也会亲自倒水。 大刘每次消费都在百元左右,是大张烧烤店货真价实的贵客、财神爷;两三年了,他一直受到两口子发自内心的热烈欢迎。 奇怪的是,这一段,细心的大刘隐隐约约感觉出,两口子的态度有点不大一样了。具体怎么不一样,他还真就说不出来,反正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了。 一个周六,大刘吃饱喝足,站在烧烤摊前和大张闲聊。以前,他也经常这样。这时,一个小伙子走过来,加入了他俩的聊天圈。聊了会儿,大刘和小伙子几乎一起向大张道别。大张这家伙没理大刘的茬儿,笑眯眯地送小伙子:“小单,慢走啊!下次还来!”更蹊跷的是,大张好像是故意这么做,他似乎还特意瞄了大刘一眼;然后,很快转过头,继续忙他的烧烤。直到大刘再次和他道别,大张这才转过脸,皮笑肉不笑地对大刘说:“走哇?慢走哇!”少了一个平时必不可少的“下次再来”! 大刘心里的疙瘩越发膨大了。 又一个周日,大刘刚把背包放下,大张儿子就跑过来,又是倒水,又是抹桌子,还笑嘻嘻地问这问那。他妈妈走过来,夺过儿子手中的抹布,吼道:“儿子,去一边,别烦你叔叔。有人电话订的烤串烤好了,你快点给送过去!” 大刘对大张老婆说:“哎,弟妹,小伙子想和我聊聊天,你就让他和我聊会儿嘛!我最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了。和年轻人聊天,心理上没压力,还能享受当老师的快乐,用过来人的人生经验人生教训开导开导晚辈。你别管他,让他和我聊聊。” 大张老婆叹口气,稀里古怪地说:“唉,我儿子还有啥可开导的?他就是干活儿的命,像他爹妈一样,不用再教育了。您就是手把手地教育他,他也不能凭空就生出您那样的好命啊!” 大张从烧烤摊上转过脸,对老婆说:“你咋和人家刘老师说话呢?人家咋就不能教育咱儿子了?人家刘老师没资格教育咱儿子啊?别说那么多闲话,忙你的去吧!” 大张老婆马上恢复了平时那种一说就笑的神态,呵呵乐了,对大刘说:“我和您开玩笑,您别介意。我是说,这孩子,不值得再费心教育了,都上了十来年学了,还教育啥?干好他的活儿,能有口饭吃,就是他的命!” 大刘纳闷:“弟妹,我咋听着,好像你两口子昨晚议论过我呀?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了,啊?” 大张回过头,龇着一口白白的细牙,呵呵笑了;大张老婆其实是个爽朗的女人,听大刘这么开玩笑,她捂着嘴,随着老公,也呵呵乐了;大刘则哈哈大笑。 烧烤上来了。大刘吃着喝着,一边像平常一样和大张闲聊。这时,小家伙儿回来了。他磨蹭了半天,还是凑到大刘桌前,笑嘻嘻地问大刘:“叔叔,你大学毕业吧?大学毕业才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工作吧?整天啥也不用干,就是爬山、吃羊外腰、喝茅台,多爽啊!” 大刘放下酒杯,看看小家伙儿,迟疑了一下,说:“叔叔我不是大学毕业,叔叔我是研究生毕业,光上学就上了将近二十年。” “哇塞!上那么多年的学。叔叔,那是不是大学毕业、研究生毕业就能找到你这样好的工作呀?” 大刘又看了看小家伙儿,他已经微醉了,稍稍磕巴地说:“那也不一定。我那时候,研究生毕业一准能找到好工作;这会儿,就不行了。你回头看看南辛庄,村里租住的,说不定有好多研究生。这会儿研究生不值钱了,毕业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好工作。再说了,上学也很累啊!” “再累,也比我爸我妈清闲吧?再说了,研究生毕业还是有盼头,说不定哪天就找到好工作了,在写字楼里,风刮不着,雨淋不着,干干净净,体体面面。你看看我爸我妈,我上小学的时候,他俩就在北京卖烧烤;我高中毕业了,还是在这儿卖烧烤。” “哈哈哈哈!小伙子,你可不能光看表面风光,要看腰包。说不定呀,你爸妈挣的,比我挣的还多。” 小家伙儿嘿嘿笑笑:“挣的钱再多,也是个卖烧烤的,整天又脏又累。哪像您,整天没事儿,就是爬山、吃羊外腰、喝茅台,整个一高大上。” “儿子,把这盘烧烤端到那边桌上。别老是烦你叔叔,快去吧!” 小家伙儿端着盘子走开了。 结账时,大张老婆似乎无意地对大刘说:“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,寻思着这几天就回老家了,回老家做个其它生意,不干烧烤了。” “要走?你们走了,我可吃不上这么好的羊外腰喽!你们可别走啊!” 大张和老婆冲大刘呵呵笑笑。 中间几个星期,大刘到外地出差。回来后,还是爬山。下了山,他习惯性地拐到南辛庄。大张两口子说要回老家,不会真的走了吧? 大张的烧烤摊还在,生意还是那么红火。看见大刘来了,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招呼,抹桌子,倒水。 “不是说要回老家吗?没走啊?” “唉,原本想着回老家的,可回老家做生意,也不容易,就这么犹犹豫豫的。你快坐吧,先喝点水。” 儿子小张及时地从里边的操作间走出来,笑眯眯地和大刘打招呼。 “您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啊,叔叔?” “唉,出差了,到三亚去了。” “哇塞!出差都去那么好的地方。您这工作真牛呀,让人羡慕嫉妒恨!” 大张回头训儿子:“又和你叔叔耍贫嘴儿了。去到操作间下饺子,有客人要一份饺子。” “嗬,大张,你儿子成大厨了。” “呵呵,不抓紧让他学点手艺,他将来说不定连饭碗都找不到。” “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怕吧?年轻人,机会多的是。要让他去闯一闯,要尊重孩子的职业和人生选择。” “呵呵,尊重,尊重。儿子,还不快点去下饺子,客人等急了!”大张少见地高声呵斥儿子。 小家伙儿嘟囔着,到操作间去了。 过了一会儿,一辆快递电动车停在店门前。又高又壮的快递员小伙儿下了车;大张老婆急忙迎出来,热情地招呼、让座。 快递员在大刘一边的桌子旁坐下。大张老婆和他面对面坐下,倒上水,笑呵呵地问快递员:“小李,你们公司不是最近要人吗?我上次给你说的事儿,你觉得咋样?让我儿子去你们公司吧?” 快递员小李喝口水,说:“嫂子,别看干快递比较累,但竞争也是很激烈的。我给领导说过了,等几天,让他去面试吧。” “那就太谢谢你了,小李!你先喝水,烧烤一会儿就好。” “我不去!我不干快递!”小张从操作间窜出来,气呼呼地嚷嚷,“这么冷的天,骑个电动车跑来跑去,吃苦受累不说,还丢人!我不干快递,我要上大学!” “就你那样儿,还上大学咧?考那么点儿分数,再复习一年也考不上。” “我不复习,我要上民办大学;民办大学毕业了,我就考研究生。” “咦,儿子啊,不是你娘看不起自己的儿子,你还考研究生咧!大学你都考不上,还考研究生咧!你张大嘴说大话都不怕冻坏了舌头!” “喂,弟妹呀,孩子还小,才十六七岁,你让他干快递,他能吃得消啊?有啥盼头啊?你们两口子这些年肯定也挣了不少钱,你们回家给他盖房子,让我说啊,还不如出钱让他上民办大学。” “妈,你听见了吧?人家刘老师都说让我上大学。我就是要上大学,大学毕业考研究生;研究生毕业考公务员,找一份像刘老师那样的工作。” “好,小伙子,有志气,叔叔我支持你,就给你爸妈要钱,让他们把你送进大学!” “行了!别说了!”大张老婆突然站起身,怒气冲冲地对大刘喊,“都怨你!他整天就看见你吃吃喝喝,玩玩乐乐,羡慕你,非要学你,吵吵了无数遍了。再这样下去,他大学也上不了,公务员也考不上,还不得整天做着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的没边儿梦啊?还不得养成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啊?你们公家人好吃懒做没啥了不起的,像俺这样家庭的孩子,好吃懒做,不愿意出力挣钱,天天做美梦,那不就毁了呀?!” 大张老婆站在大刘桌前,本来就比较丰满绵软的少妇胸脯,这会儿鼓得高高的,一起一伏,显得更加诱人;大张闻声扭过头,看看老婆,看看大刘,没吱声儿;回过头,继续专心致志地又烧又烤。 大刘端着酒杯,吃惊地看着平时温和的大张老婆:我的天,这个一说话就带笑的女人,今天是咋了?谁惹着你了?谁惹着你儿子了?这都哪儿跟哪儿呀? 再看看呆若木鸡的小家伙儿,看看一边默不作声喝水的快递员,突然,大刘似乎明白了什么…… |